大樸不雕～我的書法課、書法老師

店裡有好多筆、好多紙、好多硯墨、好多帖子，好雜亂。我們就塞在小店面後的小房間跟老師學書法。

有一天，一個年輕男孩來買毛筆，聽見我們言笑晏晏，好奇探頭進來，看見老師正執著籐條在指正我們用磁鐵吸附在白板上、不像樣的習作。他好奇，問師母：「他們學了多久？」師母說：「兩個月左右」，從此他留下來跟我們做同學。老師問：「你為什麼想來上課啊？」「我想去賣春聯……」這直率的回答讓我們笑到如今，當然他再也不敢說要去賣春聯。上了課就知道：中國書法何等高深，一招半式連菜市場都闖不過去。

至於我們幾個，是怎麼尋到這寶藏巖？

首先我是始作俑者，有一天我突然想重拾高中以後沒拿過的毛筆，找了帖子亂亂寫，熱切的程度是，每天再忙臨睡前睡眼惺忪都要寫一張。影響了好友，她也找出一本25元的學生字帖放在辦公桌上，日常氣急敗壞罵完業務後，就沾墨汁寫張毛筆字修身養性。

沒想到寫出癮來，她開始研究筆墨硯臺，跟內地買了好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歙硯、金星……。至於筆，或許山高水遠難試，我們都買MIT台灣筆。有次她在師母的店買了枝毛筆，回去寫不出好字怪筆差，生氣跑去退貨。剛好撞見老師在櫃檯，他閒閒拿起筆寫了個「一」，這「一」居然有11個轉折，這筆每個轉折又都能恰到好處詮釋。嚇到她！

於是我們全都拜倒在老師門下。

老師是「型男」，過年時穿上唐裝跟我們一起合照，拿給人看，人人誇最挺拔有型的就是中間那位他。

老師當然要老，一臉皺紋一頭白髮一把白鬍子。師母給他買的衣服趣味兩極，不是很台就是很古典，但他隨心所欲，有時也穿汗衫來給我們上課，甚至中場休息時間，會舉起腳上剛買的拖鞋，很滿意的對我們說：「好穿！也不貴，在師大夜市買的！」

個性不羈，但講起書法就眼睛發亮！不，他自己說是「眼睛很壞」。

老師眼裡有一把尺，能照見妖孽、丈量瑕疵。有位學姊跟他學了十年，他還常常指著她的作品說：「這一筆很蠢！」至於吾等新學，那不用說，我過年寫14字對聯去交作業，同學師母都說不錯，我卻知老師能看破我慌亂手腳。不修飾時他常罵我是「傻直到笨」，怕我傷心時轉個彎說「沉穩可以去寫佈告了」。

師母常常來緩頰，他吐她：「都妳做好人，只有我壞！」「都說好怎麼會有進步？來上課就是要填補不足」。這時師母會給他個白眼，但課堂上兩老看得出感情極好，能「執子之手，與子偕老」。

跟著老師幾年，我的字沒有寫好，但眼界變高。有天搜出舊稿自己啞然失笑，原來我曾經寫得這麼糟！而看出自己過去的不好，表示今朝有進步，所以把它們全部丟進垃圾桶裡時，我的心情很美好！

老師說「人外有人」，大約是因此，他堅決不留作品。過年偶爾賴皮跟他要到一對春聯，也堅持不落款。中國書法縱橫千萬里、上下五千年，現下寫得再好，不過是滄海中一個泡沫。他是這個意思。

想不到活了半生，下半生竟再開學，從零開始學寫「一」。這單純一橫，看似平直，卻又像長途一生，其實暗藏峰陵、跌宕起伏……

週四上課要交作業，早上我開始磨墨寫字了。筆端墨汁剛剛接觸宣紙那一瞬，感覺黑白分明歲月靜好，這一橫、這一生，走到這裡，能安靜寫字實在是好大福份啊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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照片是「流浪動物花園」2020愛心桌曆封面
老師隨意寫在我們習作練習紙上的墨寶，我很珍惜，謹慎拓下留念。